《圈子圈套2》

hrdong

鄧汶聽廖曉萍在如此麻煩纏身的時候還能這么關(guān)心他，心里剛嘀咕了一句“還是老婆好啊”，卻看見了坐在床腳處的凱蒂的背影，便支吾道：“我？沒有?！?br />
　　廖曉萍一聽就馬上問：“你房間里有人??？”

　　鄧汶嚇了一跳，心想女人的感覺真是敏銳到了洞察秋毫的地步，忙掩飾著回答：“啊，是賓館的值班經(jīng)理，來給我送東西?！?br />
　　“哦，那你先和她說吧，我等著?！?br />
　　“啊，不用，她剛把東西放下，已經(jīng)走了。”鄧汶說完，發(fā)現(xiàn)一向不會說謊的自己，剛才的謊話竟然是脫口而出，不由得驚訝自己的變化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進(jìn)步了還是退步了，他又看了一眼凱蒂，她的背影一動不動，仿佛正完全沉浸在電視畫面中。

　　廖曉萍又嘆了口氣：“煩死了，什么時候是個頭啊？北京就那么好？你一點兒都不想回來？”

　　鄧汶的鼻子又開始酸起來，他也嘆了口氣，說：“其實，我這邊也挺難的?！?br />
　　“那就回來唄，起碼一家人能在一塊兒啊?！?br />
　　“不，不能就這么回去，既然來了北京，怎么也得干出點什么再回去?！编囥脒@話與其說是給廖曉萍聽的，不如說是在咬牙給自己打氣。

　　廖曉萍不以為然地說：“何苦呢？當(dāng)初剛來美國的時候那么難，你就是死要面子不肯回國，現(xiàn)在去了北京，你又是死要面子不肯回波士頓，你這不是和自己較勁嗎？”

　　鄧汶心里一陣凄苦，心想自己其實再也干不了多少時間，灰溜溜地回波士頓的日子已經(jīng)不遠(yuǎn)了，但他還是不認(rèn)輸?shù)卣f：“那當(dāng)初不是就堅持下來了嗎？說明堅持是對的。我起碼要再試試看，不能就這么回去，我到時候還要把你們倆都接回來?！编囥胝f完，好像看到凱蒂的身子抖動了一下。

　　廖曉萍沒再說什么，兩人商量好每天至少通一次電話，以便鄧汶了解女兒的病情發(fā)展，便掛上了電話。

　　鄧汶看著背對著自己的凱蒂，正想著應(yīng)該說些什么，凱蒂忽然站起來，回頭沖鄧汶笑著說：“好啦，我也該回去上班了，你休息吧。”說完就向門口走去。

　　鄧汶愣愣地站起來，跟著送到門口，替凱蒂打開門，直到看著凱蒂沿著走廊走遠(yuǎn)了，他都沒想出一句合適的話來。

　　鄧汶悶悶地回到床頭坐下，看見電視上居然是德國之聲DW的德語頻道，沒聽說凱蒂還懂德語啊，他明白凱蒂剛才的心思都放在哪里了。

　　鄧汶正枯坐著，電話又響了，他以為是廖曉萍剛才遺忘了什么所以再次打來，便接起電話，故作輕松地說：“喂，又怎么了？”

　　電話那端不是廖曉萍，鄧汶聽到的是另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：“喂，我是洪鈞。聽上去你今天心情不錯？”

　　鄧汶的心情立刻變得不能再壞了，他奇怪洪鈞怎么會打賓館的電話，以前都是打手機的，他馬上明白過來，看來洪鈞是怕自己看到來電號碼就又掛斷他的電話，這么想著，鄧汶便沒有馬上掛斷，而是冷冷地問：“你有事嗎？”

　　“沒什么事，我上周去澳洲開會了，周末才回來，想問問你最近情況怎么樣。”洪鈞平靜地說。

　　“哦，多謝你的關(guān)心。你是大忙人，飛來飛去的，就不必操心勞神惦記我這點事了。”鄧汶的語氣沒有絲毫好轉(zhuǎn)。

　　“卡彭特那邊有什么消息嗎？我上次給你出的主意……”

　　洪鈞還沒說完，就被鄧汶打斷了，鄧汶對著話筒嚷道：“你少提你的什么主意，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！”說完他就把話筒重重地摔在電話機座上。

　　洪鈞舉著電話，任由里面的長音單調(diào)地響了半天才放下。雖然鄧汶什么情況都沒說，但洪鈞已經(jīng)清楚，他所預(yù)言的全都不幸言中，他所擔(dān)心的全都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。洪鈞了解鄧汶的秉性，對自己針對ICE各方利益糾葛的分析判斷也充滿自信，如果事情不是像他分析的那樣，或者如果鄧汶按照他的建議做了，鄧汶現(xiàn)在的情況都應(yīng)該還好，他會對洪鈞表現(xiàn)出一些寬宏大量；而現(xiàn)在鄧汶如此氣急敗壞和惱羞成怒，恰恰說明洪鈞的分析都是正確的，而鄧汶根本沒有采納洪鈞的策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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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鈞可以想象出鄧汶如今的處境，他也知道此時要想與鄧汶冰釋前嫌、讓鄧汶聽從他的主意去謀求絕處逢生，已經(jīng)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。洪鈞想了想，覺得他還有機會可以挽救鄧汶，同時，也只有他才能挽救鄧汶了。

　　洪鈞獨自在書房里呆呆地坐著，菲比靜悄悄地從客廳走了進(jìn)來，湊到洪鈞面前看了一眼，笑著說：“喲，鼻子上怎么全是灰??？”

　　洪鈞沒反應(yīng)過來，下意識地拂了一下鼻尖，看看手上什么都沒有，這才明白菲比是在取笑他，他自嘲地笑了笑，把菲比拉到自己大腿上坐著。菲比又說：“你剛才這個電話，可以打一個燈謎，謎底是一種曲藝節(jié)目，猜得出來嗎？”

　　洪鈞有心事，懶得動腦子，就直接搖了搖頭，菲比自己憋不住笑了：“三句半！你沒打過這么短的電話吧？”

　　洪鈞被她逗笑了，手指用力咯吱了她一下，等菲比叫喚著跳起來，洪鈞說：“我夜里得打個電話，估計那倒會是一個很長的電話，你今天回家去住吧?！?br />
　　菲比噘著嘴說：“我都跟家里說了今天不回去了。給誰打呀？還非要等到夜里?！?br />
　　“美國。”

　　“那里是夏時制，現(xiàn)在也可以打了呀?！狈票瓤戳搜蹓ι系膾扃娬f。

　　“舊金山。至少得等到零點以后才能打?！?br />
　　“咦，你和科克還有總部的conference call不都是安排在大清早嗎？”

　　洪鈞沒說話，只是搖了搖頭，又把菲比摟在了懷里，菲比更下決心不回去了，便說：“你打你的，我睡我的，互不干擾?！?br />
　　等菲比睡了，洪鈞又到書房打開電腦忙了一會兒，看到鐘表的時針和分針已經(jīng)完全重合在了一起，就拿起電話，照著電腦上通訊錄里的號碼撥了一串?dāng)?shù)字，然后把話筒放到耳邊耐心地等著，很快，電話接通了，從里面?zhèn)鞒鲆晃慌繍偠挠⒄Z：“ICE公司，卡彭特先生辦公室。早晨好。我是杰西卡?！?/td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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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鈞聽了，長長地“哦”了一聲，恍然大悟地說：“難怪，這個范宇宙，是他成心使壞啊?！卑凑蘸殁x和范宇宙商量好的分工，一直由范宇宙負(fù)責(zé)與柳副總的單線聯(lián)系，柳副總肯定和他提過女兒的事，范宇宙便滿口答應(yīng)，說他負(fù)責(zé)機票費用，維西爾承擔(dān)酒店費用，但范宇宙卻故意不通知洪鈞，讓維西爾措手不及，又趕上小薛這么“一根筋”，此時再怎么向柳副總解釋都沒用，他女兒在天上坐的是頭等艙，在地上擠的是雙人房，這真是地地道道的天壤之別，他能不對維西爾咬牙切齒嗎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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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月30日這天，洪鈞更比以往的季度末格外忙碌，李龍偉上午專程去了普發(fā)集團(tuán)，拜見剛從歐洲回來的柳副總，洪鈞一直忙到下午兩點多，等著勞拉做完季度銷售業(yè)績匯總，經(jīng)他過目之后發(fā)往亞太區(qū)。這時，有人敲門，洪鈞答應(yīng)一聲，李龍偉推門走了進(jìn)來。

　　洪鈞立刻笑罵道：“你這個家伙，真會躲清閑，把我累得半死，現(xiàn)在嗓子還啞著呢。”

　　李龍偉苦笑一下，坐下說：“我倒還想和你換換呢，我可是去堵槍眼去了?！?br />
　　洪鈞一聽，立刻把仰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身體挺直了，問道：“哦，怎么啦？普發(fā)有問題？”

　　“問題大了，柳副總像瘋了似的。他昨天剛回來，今天一早就打電話找你，Mary這次反應(yīng)挺快，她一聽對方語氣不對就沒轉(zhuǎn)給你而是轉(zhuǎn)給我了，我就說你不在，估計柳副總是急著要找個人出氣，就把我叫去了，罵了我整整一上午，中午我請他好好吃了一頓飯，還是無濟于事，這次小薛算是把柳副總得罪到家了。”

　　洪鈞心里一沉，他擔(dān)心的事情還是發(fā)生了，忙問：“怎么回事？柳副總有沒有具體說都有什么意見？”

　　“你想想，說了一上午加一頓飯的功夫，能不具體嗎？他那架勢，就是三天三夜都控訴不完似的。”李龍偉運了運氣，攢足了精神接著說，“主要的意見就是小薛太摳門兒了，該花的錢不花，弄得考察團(tuán)怨聲載道，搞得柳副總自己不僅沒玩好，更覺得是在下屬面前丟了面子，他死活不相信這是小薛個人的問題，說一定是咱們公司授意小薛這么做的，是咱們不重視他、不尊敬他。在巴黎，他們都想去看紅磨坊，說是慕名已久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，結(jié)果小薛臨時把這個節(jié)目取消了，說是沒定上座位，后來普發(fā)的人從導(dǎo)游嘴里探聽出來，票早都預(yù)定了，是小薛為了省錢硬給取消的。還有，本來也安排了在巴黎坐船夜游塞納河的，也被小薛借口天氣不好取消了?！?br />
　　洪鈞的眉頭越皺越緊，問道：“不會是小薛錢不夠的問題吧？這些大宗節(jié)目費用都是由旅行社代付然后再找咱們結(jié)算的，而且他丟錢以后也從慕尼黑維西爾拿到錢了呀?！?br />
　　李龍偉搖頭說：“應(yīng)該不是錢不夠的問題，他帶的錢本來就只是給柳副總他們零花用的。這些本來都是芝麻大的事，沒什么了不起，關(guān)鍵是小薛沒把柳副總女兒的事給安排好?！?br />
　　“誰？誰女兒？柳副總的女兒？沒聽說他女兒也去呀！”洪鈞一臉驚訝地追問著。

　　“是啊，我也是剛知道。柳副總的女兒不是在英國上學(xué)嗎？所以柳副總就安排她飛到慕尼黑，父女倆不僅團(tuán)聚一下，他女兒還跟著考察團(tuán)把歐洲四國玩了一圈。他要求小薛給他女兒全程安排單人房，可是小薛不肯，說沒提前訂房，沒有空房了，結(jié)果他女兒一路上只好和普發(fā)的一個女人合住，柳副總氣壞了，說是明明打好招呼的，為什么沒給他女兒訂房？”

　　洪鈞的注意力立刻從小薛轉(zhuǎn)到柳副總女兒身上，他問：“打好招呼？咱倆怎么都不知道？他女兒的機票是誰出的？”

　　“這一點小薛倒是打聽出來了，是范宇宙出的，還是頭等艙。”

　　洪鈞聽了，長長地“哦”了一聲，恍然大悟地說：“難怪，這個范宇宙，是他成心使壞啊?！卑凑蘸殁x和范宇宙商量好的分工，一直由范宇宙負(fù)責(zé)與柳副總的單線聯(lián)系，柳副總肯定和他提過女兒的事，范宇宙便滿口答應(yīng)，說他負(fù)責(zé)機票費用，維西爾承擔(dān)酒店費用，但范宇宙卻故意不通知洪鈞，讓維西爾措手不及，又趕上小薛這么“一根筋”，此時再怎么向柳副總解釋都沒用，他女兒在天上坐的是頭等艙，在地上擠的是雙人房，這真是地地道道的天壤之別，他能不對維西爾咬牙切齒嗎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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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龍偉也明白了，他雙手一拍說：“對，有道理。范宇宙肯定記恨上次付款的事，你讓普發(fā)修改合同，直接把款付給咱們，他覺得是你算計他?！?br />
　　洪鈞不以為然地說：“是他先算計我，我只是為了保護(hù)咱們的利益?！彼了计?，又轉(zhuǎn)而說，“我在想，小薛挺敢做主的呀，這些事他都沒和你商量一下？”

　　李龍偉笑了，說：“沒有啊，我剛才問他了，你猜他怎么說？他說用國際漫游的手機打國際長途太貴了，舍不得打?！?br />
　　“發(fā)e-mail也行啊。”洪鈞覺得不可思議。

　　“別提了，他根本就沒帶電腦，說擔(dān)心路上丟了?！崩铨垈ミ@句話說完，他和洪鈞互相看著，兩人半天都沒再說出話來。

　　洪鈞勉強地笑了一下，他嘆口氣說：“我對小薛的background知道得比你多，他比咱們的起點低，經(jīng)歷也比咱們苦，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，總要精打細(xì)算，這個烙印太深了，所以他舍得花力氣，但舍不得花錢。他始終沒有把客戶當(dāng)作客戶，而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們當(dāng)作一個個純粹的人來和自己比。比如對柳副總的女兒，小薛肯定會想，為什么她小小年紀(jì)就可以跑到英國讀書？為什么她就必須一個人占一間單人房？而自己只念了中專就得出來打工掙錢，自己一路上都是和導(dǎo)游合住一間房。巴黎紅磨坊，一張門票就差不多一千塊人民幣，用他十天的工資看一個多小時的大腿舞，他覺得不值。他是對自己的定位有問題，還沒有進(jìn)入角色，這是我最擔(dān)心的。他必須忘了他是薛志誠，他只是維西爾公司的一名sales；他應(yīng)該清楚他不是作為一名消費者到歐洲旅游的，他是帶著任務(wù)去工作，是去保證客戶滿意的。他省下了多少錢？最多兩、三萬吧？可咱們?yōu)槠瞻l(fā)這個考察團(tuán)的食、宿、行、游總共花了多少錢？好幾十萬吧？結(jié)果不僅這幾十萬全打水漂了，造成的負(fù)面影響恐怕再花幾十萬都無法挽回！”

　　李龍偉想了想，像下了決心似的說：“Jim，你真的覺得小薛還適合繼續(xù)干下去嗎？”他頓了一下，看到洪鈞平靜地望著自己，又接著說，“你剛才也提到，他至今沒有進(jìn)入角色，而且他做事的方式好像也和咱們不是一個路子，花錢的時候膽小得要死，可自己拿主意的時候膽子又太大，他好像不具備起碼的sense吧？”

　　洪鈞知道李龍偉說的“sense”有著豐富的含義，的確，小薛缺乏基本的常識，不太懂外企的規(guī)矩，他的思維方式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樣，尤其在小薛歐洲之行惹下這么大麻煩之后，凡是坐在洪鈞這種位子上的人可能都會得出同樣的結(jié)論：應(yīng)該請小薛離開了。但是，做決定的不是冷冰冰的位子，而是位子上的活生生的人，洪鈞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為什么，他總覺得還應(yīng)該再給小薛一次機會，可能就像他自己，正是靠著別人一次次給他機會，他才坐到了今天的位子上。

　　洪鈞腦子里很亂，嘴里也不像剛才那樣斬釘截鐵了，而是含混地說了一句：“再看看吧?！?br />
　　李龍偉剛要再說什么，忽然有人敲門，一下、兩下、三下，洪鈞高聲說：“請進(jìn)?！?br />
　　門被推開，小薛怯生生地走進(jìn)來，一見李龍偉也在，忙要轉(zhuǎn)身出去，嘴里說：“你們在開會吶，我等會兒再來?！?/td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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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鈞沖他招手說：“沒關(guān)系，你有事就說吧。”

　　小薛沒有走近洪鈞的寫字臺，而是就在房間正中站下，洪鈞看一眼小薛，又看一眼李龍偉，他和李龍偉仿佛是兩個判官，剛剛還在談?wù)撝绾螞Q定小薛的“生死”，而此刻近在眼前的小薛卻一無所知，洪鈞感到一陣悲哀，臉上卻努力擺出一副笑容問道：“什么事??？”

　　小薛也是看一眼洪鈞，又看一眼李龍偉，最后遲疑地對洪鈞說：“是澳格雅那個項目，我去歐洲之前就給他們打過電話，今天上午又打了一次，我想去他們那里一趟，但約了兩次都沒約成，他們總說忙，沒時間，什么時間有空也說不好。您看，我應(yīng)該怎么辦？”

　　洪鈞注視著小薛，很簡單地回了一句：“那就再約第三次?！?br />
　　* * *

　　10月8號，小薛飛到杭州蕭山機場又坐了兩個小時的出租車，才到了位于浙江省中部一個小鎮(zhèn)上的澳格雅集團(tuán)總部。

　　這個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小鎮(zhèn)本有其得天獨厚的條件，四周點綴著一些低矮的丘陵，被分列東西的兩條溪流夾在中間，典型的依山傍水的風(fēng)水寶地，又正好地處交通要沖，浙贛鐵路和320國道都在不遠(yuǎn)處經(jīng)過。但是，直到鎮(zhèn)上出了一位名叫陸明麟的人，直到這位陸明麟有一天開始拉著板車做起了生意，這個小鎮(zhèn)的面貌才終于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
　　小薛走進(jìn)寬敞氣派的大廳，正面墻上是澳格雅的巨大標(biāo)志，標(biāo)志下面是接待臺，里面背手站著三位身穿藍(lán)色制服、頭戴黃色貝雷帽的接待小姐，小薛不由想起了“英姿颯爽”這個詞，略帶遲疑地走了過去。

　　中間的那位“英姿颯爽”很熱情，也最具有軍人氣質(zhì)，她看了小薛遞過去的訪客單，問道：“請問您和沈部長約好了嗎？”

　　小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著慌：“約好了，要不然我怎么會從北京大老遠(yuǎn)跑來？”

　　“英姿颯爽”臉上掛著訓(xùn)練有素的標(biāo)準(zhǔn)笑容，筆直地把右手向右前方一伸，說：“請您先在來賓休息區(qū)等候，我馬上為您通報?！?br />
　　正如小薛所預(yù)料的，等候是漫長的，一個小時過去了，不時有訪客走過來坐下，但很快就被從樓上下來的人談笑風(fēng)生地接走了，只有小薛始終無人認(rèn)領(lǐng)，讓他朝思暮想的沈部長負(fù)責(zé)的是澳格雅的企劃部，也是澳格雅企業(yè)管理軟件項目選型的負(fù)責(zé)人，小薛在北京打的幾次電話便都是給這位沈部長，但除了軟釘子之外一無所獲。

　　等了一個半小時之后，小薛實在忍不住了，他知道自己作為不速之客一定不會受到熱情的接待，但沒有想到他根本就不會受到接待，這讓他心里開始發(fā)慌，總不能落個空手而歸的下場吧，他掏出手機，決定豁出去給沈部長打電話。

　　就在這時，從電梯間的方向走來一個人，瘦高的個子，細(xì)長的脖子，白襯衫扎進(jìn)棕色長褲里，腰帶松松垮垮地系著，分不出哪里是腰部、哪里是胯部，整個人活脫脫是一根麻稈。“麻稈”走到接待臺前，和“英姿颯爽”們嘀咕著什么，“英姿颯爽”沖小薛坐著的方向一抬下巴，“麻稈”便向這邊走來。

　　“麻稈”踱到小薛面前，斜著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，小薛忙站起來，仍然比“麻稈”矮半頭，他剛要伸出手去，“麻稈”已經(jīng)大大咧咧地坐在對面的沙發(fā)上，翹起二郎腿，不停地晃蕩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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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薛也只好欠身坐下，剛要遞上名片并做個自我介紹， “麻稈”卻首先開了口，他依舊斜睨著小薛，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，又像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：“就是你要找沈部長？”

　　小薛一邊躬身用雙手呈上名片，一邊說：“您好，我姓薛，叫薛志誠，您就叫我小薛吧，我是北京維西爾公司的，今天是頭一次來澳格雅拜訪?！?br />
　　“麻桿”依舊斜靠在沙發(fā)上，晃蕩著二郎腿，只把右手稍微伸出來一些，接過小薛的名片正反兩面翻看幾眼，抬起眼皮問道：“‘銷售代表’？以前沒聽說你們維西爾還有這種頭銜啊，和‘銷售經(jīng)理’有什么區(qū)別？” 說完隨手把名片撂在身旁的沙發(fā)上。

　　小薛笑容可掬地回答：“是這樣，‘銷售代表’和‘銷售經(jīng)理’、‘客戶經(jīng)理’都屬于銷售部門，重點負(fù)責(zé)某些行業(yè)或某種產(chǎn)品的叫‘銷售經(jīng)理’，專門負(fù)責(zé)某個大客戶的叫‘客戶經(jīng)理’?！?br />
　　“那你們起碼應(yīng)該派個‘客戶經(jīng)理’來我們澳格雅吧？”“麻桿”顯然認(rèn)為澳格雅天經(jīng)地義地應(yīng)該屬于大客戶的范疇。

　　“哦，那要在澳格雅真正成為維西爾公司的客戶之后，才會有專門的‘客戶經(jīng)理’來負(fù)責(zé)。處于簽約之前的潛在客戶階段，一般是由‘銷售經(jīng)理’或者‘銷售代表’來和您聯(lián)系，我剛加入維西爾公司時間不長，經(jīng)驗還不夠，所以是‘銷售代表’。”小薛沒料到對方會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，冷不防又出了一個破綻。

　　果然，“麻桿”瞪起眼睛問道：“喲，你們維西爾派個沒有經(jīng)驗的‘銷售代表’來我們澳格雅是什么意思??？是對我們不重視吧？想用我們澳格雅來練兵是吧？你上面的經(jīng)理是誰?。俊?br />
　　小薛感覺自己的頭都大了，忙回答道：“是洪總。”

　　“哪個洪總？洪鈞？他不是你們維西爾中國區(qū)的大老板嗎？”

　　“麻桿”這一愣神的功夫，給了小薛寶貴的一瞬間，他馬上想出了對策，一臉誠懇地說：“是啊。本來像我這樣沒什么經(jīng)驗的銷售代表，是不可能獨立負(fù)責(zé)具體項目的，但是洪總說澳格雅不一樣，他說你們選型已經(jīng)選了一段時間，對軟件行業(yè)很了解，自身的管理基礎(chǔ)又好，選軟件、用軟件你們都是行家，根本不需要別人再去給你們講什么，倒是我應(yīng)該好好向你們多學(xué)習(xí)一下，所以就派我來了。另外，洪總和我之間本來是隔著好幾層的，可是他對澳格雅的項目特別重視，特意要求我直接向他匯報?！?br />
　　不知是小薛的吹捧起了作用，還是因為小薛的話也算自圓其說，“麻桿”沒有再窮追猛打，而是抱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態(tài)度問道：“你來找我們有什么事呀？”

　　小薛試探著問：“我能先問一下嗎？請問您是？”

　　“哦，我姓陸?！薄奥闂U”回答得倒挺痛快。

　　小薛立刻想到澳格雅的老板陸明麟，不禁脫口而出：“哦，陸先生，那您和陸總是親戚嗎？”

　　不料，姓陸的“麻桿”卻鄙夷地說道：“天底下姓陸的人成千上萬，難道都是他陸明麟的親戚呀？少見多怪?！?br />
　　說著，他從襯衫兜里翻出一張名片，漫不經(jīng)心地向小薛一晃，說：“我是陸翔，這里的IT主管，是陸明麟專門從上海請我過來的?！?/td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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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薛忙起身上前，像領(lǐng)受嗟來之食一般雙手接過陸翔的名片，滿懷崇敬之情地端詳著。

　　陸翔又問道：“你來有什么事？是為了軟件項目嗎？”

　　小薛忙點頭稱是，陸翔撇著嘴說：“你們還來呀？不覺得已經(jīng)太晚了嗎？九月份你們都干什么去了？你們不是不打算做我們這個項目了嗎？”

　　小薛被這一串質(zhì)問砸懵了，他還沒來得及解釋，陸翔已經(jīng)隨手拿起小薛的名片塞進(jìn)兜里，然后站起來，瞇著眼睛對小薛說：“你不要在這里傻等了，沈部長不在公司，他和賴總?cè)ド虾Ａ?。?/td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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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薛忙站起來，急切地問：“啊，沈部長不在呀？那……賴總是誰呀？”

　　陸翔一臉的不齒，冷笑一聲說：“你連賴總是誰都不知道？就這樣還來做項目？賴總是陸明麟的妻弟，澳格雅堂堂的國舅爺、大內(nèi)總管，軟件選型就是賴總說了算，就你這樣瞎子聾子似的還想做成項目？”

　　小薛沒在意陸翔對他的諷刺挖苦，他內(nèi)心已經(jīng)被一種不祥的預(yù)感籠罩了，漲紅著臉又問：“那……，他們?nèi)ド虾?，是不是和軟件項目有關(guān)呢？”

　　陸翔正轉(zhuǎn)身要走，被小薛這么一問立刻又來了興趣，似乎親手把小薛的最后一線希望毀滅掉能給他帶來巨大的快感，他盯著小薛，像是要讓小薛一字不落地銘記在心，頭一次口齒清晰地說：“你以為你們維西爾不來，別人也不會來的呀？人家ICE早跑來好幾趟了，原來你們維西爾的那個Roger也一直在跑來跑去呀。賴總他們?nèi)ド虾Ｗ鍪裁?？你去問ICE好啦，去問Roger好啦。”說完，就像來時那樣晃晃悠悠地走了。

　　小薛呆若木雞地站著，又有了那種被五雷轟頂?shù)母杏X，他腦子里紛亂如麻，好不容易終于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，他想到的竟然是：晚上的住宿費用倒是可以省下來了。

　　* * *

　　10月9號上午，洪鈞、李龍偉和小薛已經(jīng)把各方面信息編織成了一幅清晰的圖畫，羅杰現(xiàn)在是代表一家叫洛杰科技的公司，到澳格雅去推的是ICE的軟件，而這家洛杰科技就是他自己原先暗中經(jīng)營的，這肯定又是俞威的得意之作，俞威一貫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“既打擊了敵人又壯大了自己”，而此次策反羅杰無疑堪稱是一石兩鳥的經(jīng)典。

　　下午，有人在敞開的房門上敲了兩聲，洪鈞抬頭一看，原來是小薛，小薛看到洪鈞向他點頭示意，便走進(jìn)來，回身把門緊緊地關(guān)上。洪鈞有些奇怪，小薛向來是沒有關(guān)上門談事的習(xí)慣的，他似乎一直認(rèn)為在公司內(nèi)部、同事之間沒有什么是密不可宣的，今天怎么神秘兮兮的？

　　小薛在洪鈞對面的椅子上坐下，囁嚅著說：“嗯——，洪總，您現(xiàn)在有時間吧？我想問一下，嗯——，您說，一個項目到什么時候，就是徹底沒有希望了呢？”

　　洪鈞微微皺起眉頭，問：“你是指澳格雅那個項目？怎么忽然想起問這個？”

　　小薛吞吞吐吐地說：“郝毅他們都說咱們在澳格雅肯定已經(jīng)沒戲了，因為Roger以前一直把澳格雅捂得嚴(yán)嚴(yán)的，和客戶高層的關(guān)系都抓在Roger一個人手里，估計還沒等我見到他們，他們就會和Roger簽合同了。嗯——，還有，因為Roger對咱們的情況太了解了，肯定在客戶面前說了咱們很多壞話，我要想去扭轉(zhuǎn)客戶對咱們的印象，已經(jīng)很難了。”

　　“郝毅他們有什么建議？你是怎么想的？”洪鈞盡量耐心地問。

　　“嗯——，他們說我應(yīng)該去找些新項目來做，我也沒想好，所以想問問您，像澳格雅這種項目，到什么時候就是徹底沒有希望了？”

　　洪鈞平靜地重復(fù)著小薛的話：“一個項目到什么時候就徹底沒希望了？”他頓了一下，提高嗓門說，“我的回答是：當(dāng)你自己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！”

　　小薛被洪鈞的話震得渾身一哆嗦，聲音略帶顫抖地問：“您的意思是……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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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只要你自己放棄，這個項目就一定沒戲了；但換句話說，只要你不放棄，任何項目無論進(jìn)行到任何階段都還有機會。”

　　洪鈞知道這種強心針只有很短的療效，雖然小薛的斗志可能被暫時激勵起來，但遇到困難又會氣餒，便接著說：“郝毅他們只看到了事物的一個方面。Roger對咱們的情況很了解，可以在客戶面前準(zhǔn)確地攻擊咱們，但你不要忘了，當(dāng)初在客戶面前說盡維西爾好話的也正是他，這是典型的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’，如此反覆無常，他在客戶心目中的信用就會大打折扣。其次，ICE的代理不止Roger 的洛杰科技一家，他們首先會齊心合力攻擊維西爾，但在覺得維西爾機會不大以后，他們之間就會開始爭奪，所以這個項目不見得會很快被洛杰拿到，當(dāng)他們鬧得你死我活的時候，反而是維西爾的機會，咱們從明處轉(zhuǎn)到暗處，正可以不動聲色地做工作，從奪標(biāo)熱門變?yōu)槔溟T黑馬，不被其他家當(dāng)成主要對手，往往不見得是壞事。”

　　小薛雖然頻頻點頭，但仍然惴惴地說：“我明白，可是，這么關(guān)鍵、這么復(fù)雜的項目，是不是應(yīng)該派更有經(jīng)驗的sales去做，我跟著打打下手，嗯——，我是擔(dān)心我做不好。”

　　洪鈞溫和地說：“你聽過‘哀兵必勝’這句話吧？我就是要用你這支‘哀兵’來達(dá)到‘奇兵’的功效。Roger也罷，ICE的其他家代理也罷，都是一群老油條，而你正好和他們形成鮮明的對比，你要盡可能保持低姿態(tài)，不要吹捧維西爾，也不要攻擊ICE，更不必攻擊Roger本人，你要讓客戶看到你的執(zhí)著和真誠，要讓客戶認(rèn)識到你與那幫家伙都不一樣?！?br />
　　小薛忽然憨憨地笑起來，說：“嗯，那我就盼著‘傻人有傻?！?。”

　　洪鈞也笑了，說：“我今天倒是一直在想，你沒注意到嗎？你昨天去澳格雅，收獲很大呀?！?br />
　　“您又逗我了，哪有什么收獲呀？連沈部長的影子都沒見著，等了兩個小時，挨了五分鐘罵。”

　　洪鈞扭回頭看著小薛，認(rèn)真地說：“我沒開玩笑，難道你沒意識到？那人陸翔泄露了多有價值的信息呀。我們現(xiàn)在知道了，維西爾處境不利，ICE介入了，Roger成了ICE的代理，項目的決策人是賴總，他和沈部長昨天去了上海。”

　　“嗯，倒是不少，可都不是什么好信息。”小薛神色黯然地承認(rèn)。

　　“不，我不這么看，信息本身并無所謂好壞之分，只有準(zhǔn)確與錯誤之分，沒有這些準(zhǔn)確而及時的信息，我們很難對整個形勢有所了解，所以很有價值?！?br />
　　“呵呵，您是沒聽到他是怎么損我的，那家伙光顧了嘴上痛快，傻了吧唧地把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?！毙⊙ο氲阶约侯^一天受到的羞辱，咬牙切齒地說。

　　“嗯，可能那家伙的確就是沒腦子。但也有另一種可能，”洪鈞的眼睛移向窗外，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，“他可能并不傻?！?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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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盈科中心二層有家咖喱風(fēng)味的餐館，俞威到時羅杰已經(jīng)在里面等候多時了。俞威一邊坐下一邊說：“哎呀，不好意思啊，老是你先到?！?br />
　　羅杰皮笑肉不笑地回應(yīng)：“你事情多嘛，不像我，就是專門來北京找你的嘛?！彼陀嵬髯渣c好飯菜，便主動引入正題，說：“前天的會，澳格雅的賴總都親自來了，咱們說好了你會出面的，怎么沒來上海呀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