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帖《流氓的變遷》----許石林

葉赫娜蘭.孤城 · 發表于 2010-10-15 10:00:30

　　讀者“幸之”對我說：某某某(好萊塢大導演)他耗費國家巨額資財拍一部爛大片，被觀眾恥笑唾棄，導演卻大言不慚地對媒體說：一部影片拍出來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，我也不會太在意別人的批評和指責——這是多大的口氣和手筆呀!你解讀這句話，會從中發現：人要喪失多少廉恥和良心才能這么說話!而更讓人絕倒的是，無知的粉絲觀眾也為其辯護：他已經盡力了，你們還要他怎么樣?盡力了就夠了?糊涂到這份兒上，簡直沒救;重新拍攝中國古典文學名著，曝光出來的角色人物造型，許多人觀后強烈反對并厭惡之，而主創者就是不顧常識，堅決不改，還要觀眾“死了心”……“幸之”焦慮地問：這都是什么心態啊?
　　我說：流氓!流氓心態。紀曉嵐在筆記里引用過這樣的話：人不可能不做錯事、荒唐的事，但“誤而即覺，是謂聰明;覺而不回護，是謂正直?！绷髅デ∏∈欠催^來的。我對“幸之”說：這種流氓心態存在于社會空氣中，你我身上都有。現在人和人掰扯辯論任何事兒，基本上是小流氓心態和大流氓心態的博弈，是稀薄的流氓心態和濃稠的流氓心態的比拼而已。
　　應“幸之”之邀，我試說流氓之變遷——
　　“流氓”，原本是一種社會身份，是“士農工商”四民之外的那些無恒產、無恒業、無恒德、散漫性、游走式地悖離社會道德、破壞秩序的不良分子。這種人的德性被后世以活生生的文藝形象表現為一張張藏奸?；⒐蚜r恥的嘴臉。作為流氓，有其典型的行為和德性，如果身份非流氓而行為德性不同程度地像流氓的，則自然就是是通常說的所謂：流氓氣。
　　流氓在古代社會雖然時而猖獗時而衰落，但總的來說是受社會文化道德排斥、批判，受社會秩序打壓和管束的，即使流氓當了皇帝，也有人敢于站出來掃他的興——流氓朱溫當了后梁的皇帝，舉辦“開國大宴”，滿朝哥們兒盡是流氓，因此宴會烏煙瘴氣，嘯聚鬧酒，不成體統，皇帝朱溫挽起袖子，不顧儀態地玩起了擲骰子。這時候一個人看不下去了，拍案而起，大罵當朝，還叫朱溫的小名兒：“朱阿三!”罵朱溫的人是他的哥哥，罵的話也仍然是指責朱溫這個皇帝的“非法性”和“不合理性”，仍然是站在被朱溫滅了的唐朝正統的立場上，對朱阿三的流氓身份的確認。
　　自古以來，游狎少年是流氓隊伍的一股主要新生力量，歷史上，每當城市工商業發展、市場活躍，就會產生大批這種出身未必是流氓家庭，但個人很快加入到流氓隊伍的少年浮浪子。歷史上曾經是商業活躍的城市、水陸碼頭，就曾經出產并活躍過一輩又一輩的流氓，一代代流氓們的文化仍然存在于當今許多城市的人身上，被繼承演變了下來，這其實是個可以深入研究的課題。用今天的話說，市場就是時刻在玩價格差異、玩信息不對稱，市場運作的這些特征，就為那些慣于使奸?；牧髅サ慕槿腩A留了許多生長的空間。正經的商人往往有按照正常手段和渠道解決不了的問題，就要靠流氓來解決，于是產生了市場需求，流氓的隊伍就慢慢龐大了。
　　流氓盡管作為社會秩序和文化道德的破壞力量，但從封建王朝的利害衡量角度來說，流氓還不是最有威脅的壞力量，因為流氓是散漫的、是寄生的腐化消極力量，而不是造朝廷反的“賊”。甚至有時候，朝廷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，也采取以流氓制流氓、甚至以流氓制敵人的絕招來利用流氓，比如《舊唐書·代宗本紀》上記錄的史實：公元763年即廣德元年，“吐蕃入京師，舊將王甫誘聚京城惡少，齊擊街鼓于朱雀街，蕃軍震懾，狼狽奔潰?！笨墒牵扬@衰落的唐朝政府以為利用了流氓，還沒來得及得意，就讓流氓禍害得不輕：唐德宗利用流氓組成軍隊去平叛，結果這支只會吃霸王餐的流氓軍隊不堪一擊，弄得德宗放棄京城逃跑，經過了一段流浪之后才重新回到京城。流氓們打仗不行，邀功卻很兇猛，簡直欺負朝廷，況且流氓至此已經嚴重地滲入到軍隊了，逼得德宗不得不封賞流氓們。大唐的天空下，一個個游猾奸詐的流氓無賴，一下子全都頭上頂著“定難功臣”的封號光環，還有“恕死罪”的特大實惠。唐朝利用了流氓，簡直就是四川人說的：“貓吃糍粑——脫不得爪爪”。流氓們至此一直把大唐朝給蘑嘰死了，蘑嘰到流氓朱溫手里，開始了五十多年間城頭變換大王旗的五代十國。這是個中國歷史上流氓鼎盛的時期，也是流氓政治的黃金時期。宋代文豪歐陽修說，忠臣義士多出于亂世，可是要從整個五代史上找幾個潔身自好的人簡直是沙里淘金，他留心多年才勉強發現：“僅得者四五人而已”。
　　流氓有流氓的行為邏輯和道德邏輯，盡管即使擁有了巨額的資產，也心無恒德，這是流氓的根基，因此什么仁義道德，全然不顧。五代時期，五十三年換了十四個皇帝，無非就是打打殺殺，還都是兄弟哥們窩里斗，弒君不如宰雞牛。趙匡胤的了不起就在于，他雖然也是流氓出身，但他得天下之后，吸取了以往朝代的教訓，將他的流氓哥們兒一個個“杯酒釋兵權”了，免得他們過幾年又來一次，故伎重演，使趙宋王朝短命，因此趙匡胤因統一國家而與唐宗同功被后人尊重，稱宋祖。
　　任何新的時代，都會激發流氓新的生存智慧，因為流氓的本性就是破壞秩序、騷擾或毀壞文化道德。因而越是在秩序井然的時代，正常的機制、渠道和途徑使一個人的生存和發展顯得緩慢的時候，流氓的妄取暴發和不受秩序約束、不受道德羈絆的行徑，在許多人看來是在嚴肅的秩序和制度縫隙中瀟灑游走的一族，不免對成功的流氓產生羨慕和仿效的念頭。正如深閨女子，一般對品德端正方直、行為規矩有度的老實人不感興趣，而對那些游嘴滑舌歪戴帽子的壞小子產生愛慕一樣，所謂“帽子歪著戴，媳婦來得快?！币虼耍谒未ど虡I發達的時候，也循環性地出現了流氓興盛的局面。經過了宋元的培育，到了明清時代，唐朝那種利用流氓的現象已經演化為流氓泛化——與其利用流氓，不如自己成為流氓，即社會上到處都是流氓之氣，流氓意識和流氓作風在社會各個層面蔓延，研究中國流氓史的學者發現，明清時期：皇親貴族流氓化了、衣冠士紳流氓化了、商賈屠販傭保走卒流氓化了。
　　流氓氣就這樣在中國社會彌散開來了，一直到今天。今天的流氓已經不是社會身份了，流氓這個詞近些年已經不為人所提了，因為人們已經不知道什么是流氓了，人人身上沾染了流氓氣或是打心里畏懼流氓氣甚至羨慕流氓氣，使流氓不再成為一個社會道德文化和秩序貶斥的對象。
　　流氓在現代社會是什么樣的表現?魯迅先生說：要人幫助的時候信奉克魯泡特金的“互助論”，要與人斗的時候引據達爾文的“競爭論”，凡無一定行為準則者，都可稱之為流氓。我們當下的社會中，這樣的人還少嗎?
　　檢點我們今天的許多公開的言行、乃至檢點今天的秩序本身，流氓氣是很重的：熒屏上公開地表現流氓成精的故事有不少版本;生活中尊奉著“笑貧不笑娼”的流氓贊歌已經成為群體默契;夸獎某個官員，分析其辦事有魄力工作有能力的原因是他身上有一股霸氣、匪氣;曾經被抓起來的安徽女流氓的發跡史就能牽引出一串有身份的流氓……
　　有一句詩：“菌子沒了，但菌子的氣息留在空氣中?！蔽覀兛梢哉f：流氓看上去沒有了，流氓氣深深地存在于當代人的身體中。艱難的反腐倡廉行動中不斷揭發曝光出來的流氓成功者的發跡史，對社會公正公理和人心有極大的殺傷力。
　　做流氓容易成功，做女流氓更容易成功。流氓和流氓氣的危害在于;流氓的一個又一個成功，讓人對生活對未來變得沒有信心了。
　　2008年7月27日